kafka

　　三叔的手如钢筋般铮铮作响，自从在杨锦荣嘴里听到那句与烟仔如出一辙的“认真”后，他聚成一团的眉头就再也没有散开过。

　　陈永仁已经充分感受到了三叔的怒气，又不愿在烟仔面前丢脸，强忍后颈的疼痛没有吭声。

　　他知道症结所在，望着罪魁祸首之一的烟仔咬牙切齿道:“你叫他把话说清楚。”

　　三叔对他这句话颇为不满，好像是默认了什么似的，转头剜了烟仔一眼:“没你的事。”

　　一旁的杨锦荣犹如局外人般地笑了笑，他笑得很真诚，带着看热闹的开心。

　　只有烟仔不忍地握着陈永仁的手臂，用眼神向自己的另一位堂哥求助，他不敢直接去对抗他老爸，尤其是还在气头上的。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把阿仁堂哥扯进来。

　　倪永孝默默地看着烟仔，他黑中带雾的眼睛里，藏着烟仔看不懂的情绪，良久后，他叹了一口气，明明微不可闻，却让烟仔的呼吸也跟着顿了几秒。

　　他一开口就是决定：“算了，三叔。”然后，睫毛往下一扫，扑簌的羽扇像要散落在烟仔的心里，他轻轻地唤道：“烟仔。”

　　烟仔赶紧应了一声。

　　“真的喜欢？”

　　他的话问的没头没尾，烟仔却能听懂，这样的堂哥让他陌生，仿佛那双温柔的眼睛里马上就会出现一片伤心的湖，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继续撒谎，便把目光投向了主意的提出者。

　　杨锦荣也温柔地对他笑着，他的温柔是骤停的寒风，也许是因为烟仔很有趣，面对烟仔时，他会生出了一些鲜热的情感，为此，他愿意短暂地停下来，他鼓励似的看着烟仔，没人可以拒绝这样的眼神。

　　烟仔却没有被蛊惑，但他怕堂哥生气，更怕堂哥知道他真正的秘密。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更像这个年纪会有的害羞。

　　倪永孝深深地看了烟仔一眼，一字一顿地说：“烟仔喜欢什么就是什么。”如无云的天空，他平静地消融着所有可能落在烟仔身上的冰霜风雪。

　　烟仔不可置信地看着倪永孝，没人跟他说过这种话。

　　他仿佛被某种巨大的感情所冲刷，忍不住要到堂哥面前，想看着他的眼睛问他，那喜欢你，也可以吗？

　　“啊啊啊啊，轻点。”

　　这个时候，陈永仁忽然叫了起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三叔没有理他，也没有减轻力道，在陈永仁的痛哼中，他对着倪永孝高声喊道：“你讲真的？”语气很不客气，这是他难得在倪永孝面前摆出长辈的架子。

　　而倪永孝只用一句话便说得他哑口：“三叔，如果我们不能在烟仔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就没有资格去插手这段感情。”他转而看向杨锦荣，眼神沉静：“我希望你能做到。”

　　他平稳地坐在那里，语气也没有什么特别，杨锦荣的内心却骤然颤栗，仿佛被深不见底的意志所凝视。

　　杨锦荣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有些收淡，心里在想，好像不小心玩大了，然后，一丝笑纹在他的眼底缓缓荡开，愉悦着他的眼角眉梢，他的面容却是一凛，正准备说话，无意中发现烟仔的样子有异，于是走近他，轻声问道：“怎么呢？”

　　他的声音让烟仔忽而冷静下来，忙对着他说道：“没，没事。”烟仔没察觉的是，两人之间贴得很近。

　　倪永孝的视线定定地插在他们之间，这副画面让他觉得刺眼，他却只能通过这种自欺的方式隔开其中的距离，唇角不悦地抿成了一条直线，情绪的外露忽然不受控制，一向自以为胜的理智的正因为自己刚刚作出的选择而崩塌。

　　既然他喜欢，他心里不断拿这句话来说服自己，不这样做，他好像就会在某个不知道的瞬间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晚上还要值班，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杨锦荣知道自己在这里是不受欢迎，于是快速告别，理所应当地没有受到任何挽留。

　　临走前，他看着烟仔笑道：“明天约会吧，小男友。”

　　烟仔“啊”了一声，懵懵懂懂的样子让杨锦荣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颊：“记得来接我下班。”

　　“我有事，也走了。”陈永仁也连忙起身，他怕再待下去自己会命丧于此。

　　更重要的是，他有事要问这个人。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了电梯，杨锦荣还颇有风度让他先请，陈永仁并不领情，等电梯门一关，便立即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杨锦荣对着他摇晃着后脑勺。

　　“我不信。”陈永仁这话说的一点底气都没有，全凭着自己的直觉。

　　"嗯，是假的。”杨锦荣轻飘飘地说道：“烟仔喜欢的不是我。”

　　“你最好——”陈永仁本来想让他老实交代，却被他交代得连身形都定住了：“什么意思？”　

　　“不过我喜欢烟仔。”说完这句不算谎话的谎话，杨锦荣朝陈永仁抛出一个问题：“那么，你要怎么做？跟我竞争？”

　　像是在给陈永仁思考的时间，电梯忽然整个暗掉，对此有惨痛经历的陈永仁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警惕着眼前的人影。

　　杨锦荣没有动，甚至连一丝惊慌都没有，淡淡的语气像是在嘲讽：“你不会还没有发觉吧？堂哥。”说完，他忽然转身。

　　逼仄的昏暗中，浅色虹膜在镜片后面发光：“这次又要跑掉吗？”

　　他问的每一个问题都莫名其妙，陈永仁被身上紧逼的压迫感困得有些喘不过气。

　　这时，灯光却亮开，对方又站回了原先的位置，姿态舒展站在门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电梯到了一楼以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了原地睖睁的陈永仁。

　　恍恍间，他走出电梯，来到了大街。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警察？黑社会？黄sir利用他，他利用傻强他们，两边都找不到他真正的归宿，明明是白天，他却从一个黑夜走进了另一个黑夜。

　　他漫无目的地逛着，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又什么都不想做，身心是从未有过的疲惫。

　　走着走着，天色暗了下来，街边的霓虹灯牌开始亮起，却有“闹钟”在此刻响起，他竟然有些被吓到，半天接起了电话。

　　“仁哥。”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带回到现实的生活中。

　　“傻强？”陈永仁一下清醒过来，看着来自台湾号码，他想说些什么，却犹豫起来，最后只问了一句：“你在台湾？”

　　“是呀，琛哥让我到台湾办点事，反正也快回来啦，你怎么样，还在医院照顾烟仔哥哥啊？”

　　“没有。”陈永仁握紧手机：“傻强。”

　　“啊？”

　　“不要着急回来，好不容易去台湾，帮我买点土特产回来。”

　　“我买了，凤梨酥，还有——”

　　“多买点，晚点我给你列个单子。”陈永仁的声音越说越低沉，他顿了顿，补充道：“阿欣想要。”

　　“你跟阿嫂和好了？哇，太好啦，要是琛哥和大嫂也——”说到这儿，傻强赶紧打住，连忙保证道：“放心，交给我吧。”

　　陈永仁这才安心，他无意多言，正要挂电话，傻强却从他这时的语气从察觉出了什么：“仁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对别人，陈永仁能够面不改色地撒谎，但傻强有一股天生的敏锐，时灵时不灵，可一机灵起来就是要人命，在现在这种状态下，陈永仁知道自己很难瞒得过他。

　　为了转移话题，他鬼使神差地将杨锦荣和烟仔的事讲了出来，想托词自己是为了这个烦心。

　　“完了。”可傻强在听完后却猛得大叫一声，震得话筒发出了滋滋的电流声：“你仲记不记得我前段时间看哭的那部戏呀？”

　　他的语气让陈永仁徒然紧张起来:“你每部戏都哭，我怎么知道是那部？”

　　粗粗傻傻的傻强有时候意外得多愁善感，导致阿仁每次看到他看剧都离得他远远的，生怕自己的袖子又像之前某次那样惨遭毒液。

　　“天若有情呐。”

　　“天?”不明白傻强为什么这样感叹的阿仁很快反应过来，随之疑惑地“嗯”了一声。

　　那部戏阿仁倒是看过，但是怎么也不觉得烟仔的事会跟一部电影扯上关系。

　　在阿仁看不到的地方，傻强已经快要急死：“哎呀，不是华仔演的那个，是部剧啦。”

　　“讲的是一对从小就分开的兄弟，长大后哥哥当了警察，弟弟变成了黑社会，就是这么巧哥哥被派往弟弟身边卧底，这么多年啦，两个人当然都不记得对方，哥哥为了获取弟弟的信任以身相救，结果没想到，弟弟那个禽兽就因为这个爱上了哥哥，竟然把哥哥迷晕了以后哔了他……”傻强越讲越激动，俨然把自己带入了哥哥那一方的立场。

　　“你是说?”阿仁的嗓子有些挤不出话，他艰难发声道。

　　“除了警察卧底这一段以外，你跟烟仔两个，跟这个剧情不是一模一样?” 他现在倒不叫烟仔哥哥了。

　　不，连这个都一模一样，阿仁居然顺着傻强的思路在发散，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忙不迭地反驳道:“神经病。”

　　在杨锦荣对他说那些话之前，他的确不会对着傻强这些鬼话胡思乱想，但现在的语气却明显是带着点心虚，额头上也流下了一滴晶莹的冷汗。　

　　烟仔喜欢的不是我。

　　你要跟我竞争吗？

　　你还没有发觉吗？

　　三次遇险都这么巧是自己救的。

　　医院里烟仔听到自己说他恋兄后就突然跑掉。

　　不会吧?陈永仁陷入了对人生的怀疑中。

　　不知不觉，他出现在了碟片店的门口。

　　天气闷热，店里开了冷气，来来往往的顾客将那扇不太好推的玻璃门推了又关，带出来的微微凉意更像是一种来自未知世界的引诱，已经在门前斗争很久的陈永仁终于在周围异样眼光的注视中推门而入。

　　找了半天一无所获，他几乎以为是傻强在耍他，哪会有这么离谱的剧情？其实在他身后，店员已经跟了他一段时间，可是他怎么也开不了口。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看着陈永仁鬼鬼祟祟的样子，店员起了疑心，他眯起眼神将视线投放到对方的脸上，不准备放开任何的蛛丝马迹。

　　“嗯，呃，那个?”陈永仁勾起食指在他那俊朗却略显窘迫的脸上扣摸了半天，刻意淡漠的语气也压不住他正不断升温的脸颊。

　　他这个时候的样子倒有几分烟仔的真传。

　　店员瞬间放松下来，唇边释放出一抹调侃的笑意，他从陈永仁身旁柜子的最下层抽出一张碟片，一副很懂的口吻：“店长推荐，好东西来的。”

　　碟片的封面上，叶子楣的36D几跃欲出。

　　陈永仁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我不要这个。”

　　店员有些不解，上下打量了陈永仁几眼，并在下三路的位置特别地停留了片刻，待陈永仁被看得快要发作的时候，忽然顿悟一般，靠近陈永仁低声道：“明白明白，放心，那种我们也有，你等我一下。”

　　说完，不等陈永仁反应，就溜到了一边。

　　虽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陈永仁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转身往店外走去，可刚一走出门口，一声巨响砰的在他眼前炸开。

　　眼前的一幕让他愣在了原地，停在他眼前的车被掉下来的人从中间折成了两段，变形的车顶夹住了那一摊软软的躯骨，让其不至于滑落。

　　他认识这个人，对方也认识他，那个人头倒仰在着靠在车边，血从他的口中不断淅淅沥沥地喷出，将他一边的眼球染成了红色。

　　即使这样，对方也依然死死地盯着他，口中微弱往外吐气的同时，又紧咬着牙冠，企图将涌上喉头的血又吞回去。

　　任谁都知道，这个人活不成了，包括他自己，他会这样做是因为他还有话要说，他在等陈永仁过去。

　　高厉的尖叫声划破了一刻的寂静，街头又恢复了喧嚣，嘈杂的声音却夹杂着恐惧，人群如鸟儿一样奔流四散，陈永仁却无意关心，他一步一步地上前，直至来到那个人的身边。

　　他的领子被一把抓住，线一般的力道，轻易地就能被扯破，然而他却并没有挣扎，任由对方将他拉到嘴边。

　　随血点溅到他的耳边的，是迪路最后的遗言:“救，救琛哥，他在……”

　　［注1］等堂哥察觉出自己的心意，那句话也就只是说说而已，韩琛的事太突然，对他也有很大的影响。

　　［注2］真有《天若有情》这部电视剧，剧情也跟傻强讲得差不多，里面的弟弟还是由年轻时的郑伊健演的，全剧十分抓马，相比之下，弟弟爱上哥哥这一段剧情已经不算什么了，可以说是彻底震撼了当时慕名去看的我幼小的心灵。

　　［注3］迪路是《无间道1》里推黄志诚坠楼的韩琛的手下，在本文中，很多人都会跟自己亲手曾经创造的命运相遇。